寂寞的红薯
2024/1/4 11:10:05粮油市场报收藏
时光像条一往无前、奔腾不息的河流,芸芸众生不过是沧海一粟,渺小,微弱,平凡。说起过往,德国哲学家康德曾说,世上能唤起他心中敬畏的,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准则。他的这句名言,曾无数次唤起我的思考,我始终坚信,世上能慰藉岁月、抚平心灵的东西,才会让人敬畏有加、永志难忘。
在温饱年代,温暖回望童年时代的红薯,我的心头积淀了满满的敬重之情。
深夜,我再次仰望星空,默念着红薯,默念着农民,默念着岁月深处的那抹乡愁,或浅或深,或淡或浓,或喜或伤。
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,经历过饥饿岁月。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的心中,不会在乎银河里的繁星点点,经世济用、普度众生之物远比花里胡哨、风花雪月的东西管用多了。
回望已走过的五十多年,如果通过票决选出心中敬畏之物,我会将神圣的一票投给红薯,义无反顾,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。寒冷的冬天,我走在都市的大街小巷,会见到烤红薯的师傅,戴着手套,用火钳子小心翼翼拨动炉中炭火,也拨动起我的乡土情结。那热气腾腾的红薯带着烟火气,绵软细腻,香甜可口。见到的一幕让我感念不已,愈加怀念起童年的红薯来。
我敬畏红薯,这不单是因为特殊的年代里,它填饱了我的肚皮,让我有力气在阳光和风雨中奔跑,坐在泥垒的教室里跟着老师摇头晃脑,用稚嫩的声音朗诵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”,更多的因素则是我深深钦佩它的低调从容,不悲不喜,从不因曾经的施舍而念念不忘,不因有恩于人而趾高气扬,不因被人漠视甚至遗忘而郁郁寡欢、自怨自艾,始终不忘初心,坚守着自己的使命和信念。
童年的诸多场景恍若一帧帧胶片,在我的面前徐徐展开:一垄垄红薯秧低到尘埃,把根深深扎入地下,以草根阶层固有的姿态匍匐着生活。
薯叶肥大而宽厚,一如它博大而普世的心。微风拂过,摇曳成此起彼伏的绿色海洋,它不就是农民们以大地为画纸、汗水为笔墨,描绘在人间的绿色诗行么?不像花生,高举起小黄花,恨不得向世界高调宣示———我要结果了。红薯不事张扬,只默默地在土垄间繁衍着根系,在大地上孕育着硕果。深秋里,走来三五儿童,攒足劲儿,努力拉起藤蔓,伴随着泥土开裂的声响,连根扯起好几个红薯,水灵圆润,大小不一。有的胖乎乎,宛若一尊弥勒佛,在黑暗之中,寂寞的,赤忱的,度着自己。秋风过后,藤蔓渐渐枯萎,一场野火,让它瞬间化为灰烬,终以无机盐的形式回馈哺育它的大地。
对红薯,我不仅敬重不已,敬重它的不卑不亢,还畏惧有加,对童年时代经历的空腹之苦记忆犹新。有人曾说,红薯全身都是宝,薯叶、叶茎、红薯、枯藤样样有用,我想这话没有丝毫的夸张。
苏北农村早饭喜欢喝玉米粥。粥沸腾后,适时放入洗净的鲜嫩薯叶(过早入锅会失去薯叶的天然色,导致粥的品相不好、口感不佳),有条件的人家会佐以黄豆瓣或者豆饼末,装碗前在粥里加点细盐,不失为一道美味可口的乡村菜粥。叶茎也是好东西,细心剥去表皮,断成小节。锅中加油少许,加热,放入红辣椒丝、蒜瓣爆炒,香味发出后倒入薯嫩茎翻炒,出锅前加少许盐,便是一道很好的开胃小菜,并且和红薯叶粥一样,绿色,营养,美味。
干枯的薯藤除了做柴禾,还是不可多得的饲料。少时,生产队集中喂养猪牛羊,平常它们吃腻了青草豆棵、玉米秸秆,用薯藤换换口味,营养又均衡。小伙伴们会在旷野里掘洞成灶,将沾着泥巴的红薯塞进灶膛里,上面放着点燃的薯藤,亲手导演“烤薯燃薯藤,薯在藤中泣”的植物界的“轻悲剧”。然后,坐在一旁冷眼旁观,没心没肺地等着红薯香味四溢。灶中的火变小或不慎灭了,我们会撅着屁股,伸长脖颈,高喊着口号“一二三”,向着灶中集体吹气,“呼、呼、呼”,常常会被吹起的黑灰染成了大花脸,你笑我,我笑你,笑成一团。不过,再花的脸也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狼吞虎咽、大快朵颐的快乐心情。
深秋,人们将收获的红薯切成圆片或条状,放在阳光下暴晒晾干后,储存起来,留作青黄不接时的口粮。饿时,可充饥;闲时,则充当孩子们的零食。有时,也可将红薯煮熟再切,放在竹匾里、锅盖上、席子上晾干,几个日头过后,再储存起来,成了冬日大人小孩打牙祭的美食。
除了熬粥、蒸煮、烧烤、生吃、干吃等常见吃法外,红薯还可用来制作淀粉。将红薯磨成糊状,用水稀释,舀进用透气性能好的白纱布做成的吊兜,用力挤压,滤下的汁液流进下方的缸里,沉淀一两天,便分了层,上层是清澈透明的水,下层沉淀的是红薯淀粉。倒掉水,挖出淀粉,放在日头下暴晒,手轻轻一捻便会碎成粉末时,就可以储存了。想吃时,取出适量,加水搅拌成糊,均匀摊在热锅上,成饼后出锅,切成小块,再佐以青菜、细葱丝、姜丝,烧炒均可,做成一道美味的农家菜。
时至今日,我对薯粉的爱好犹未更改,做红烧茄子、蘑菇炖鸡、家常豆腐,总会取匙薯粉,勾兑调匀成为浆,待菜熟时淋上翻炒几下,将营养裹住,不让流失。包了浆的菜肴绵软丝滑,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。薯粉还能做成粉皮、粉条,比米线口感好多了,风行多年的南京名吃鸭血粉丝汤用的就是红薯粉条。多年前,乡间小作坊还用红薯酿酒,大抵与台湾省的高粱酒差不多,刺鼻呛人,冲劲大,易上头。农家来客,少不得打上半斤散装红薯干酒,喝上几杯,晕乎乎的。客人呢,就像陆放翁那样,“莫笑农家腊酒浑”,深知那可是农家最朴素、最真诚、最热情的待客之道。
遥想当年,农家饭桌上顿顿可见红薯身影。人们成天打嗝,吃得反胃。我八岁那年,全国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,家乡一天天变好,每家每户才渐渐有了点大米,隔三差五做点红薯米粥。起初,我对成天吃红薯怨言甚多,尽挑粥里的米饭吃。母亲很生气,说,你现在有口吃的,已经谢天谢地了。我知道,母亲接下来该给我摆事实讲道理了。父母那一辈经历了比我们更多的苦难。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,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吃了上顿没了下顿,能找到一个干瘪的红薯,简直就是一种奢望。对红薯的热爱,民如此,官亦然。小时看过一部电影叫《徐九经升官记》,里面有句经典台词,“当官不为民做主,不如回家卖红薯。”红薯以特有的Logo,赋予了民生情怀的标签。此去经年,这句名言成为口口相传的经典范本。
在温饱年代,温暖回望童年时代的红薯,我的心头积淀了满满的敬重之情。红薯不修边幅,不事张扬,土里土气。不像现在,我们常在市场上见到细长的黄薯、团溜溜的紫薯、小巧玲珑的甜薯,模样俊俏,品种多样。
它们登上了大雅之堂,上了星级宾馆的餐桌,身价倍增,大放异彩。而它们远在乡下的红薯宗亲,这样的场景是想都不敢想的。乡间红薯依旧是寂寞的,低调的,从不争强好胜,哪怕有一天苦尽甘来,硕果累累,依然寂寞无声。
苏北地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,伴着红薯渐渐长大,对红薯有着深厚的、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。世上总有人“端起碗来吃肉,放下筷子骂娘”,把红薯说得一无是处,早忘了当年红薯的“献身度人”。那样的人缺少一颗感恩的心,吃饱喝足过后,就否定了红薯,否定了一切,每每提起红薯,仿佛伤了自己的颜面,蹙着眉嗤之以鼻,大有与红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。红薯照旧沉默着,就像多少年前一样,不去争辩。想一想,赤着胳膊、光着脊梁的农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他们毫不计较有些人的冷嘲热讽,弘扬红薯精神,依旧耕耘着,劳动着,建设着,不改初心、辛勤劳作,追逐着心中平凡而伟大、朴素而绮丽的梦想,美丽着我们伟大的国家,装点着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。
深夜,我再次仰望星空,默念着红薯,默念着农民,默念着岁月深处的那抹乡愁,或浅或深,或淡或浓,或喜或伤。
(郑玉超,作者单位:江苏省宿迁市粮食和物资储备局)
责任编辑:莉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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