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馒头

2023/9/26 14:39:39粮油市场报收藏

□米丽宏

日子里有了馒头，安心踏实，做事情，过生活，都有了底气。一口蒸锅的蒸煮，何尝不是人生的淬炼？惟愿烟熄火灭，白汽消散，给人的，是满心满口的馨香和真醇。

小半生过去，想想最耐吃的，还是馒头。

民以食为天。在北方，馒头，就是老百姓的天。民间说法，对谁都可以不敬，唯对大米白面，你须持一份谦恭。因为，再大的事，也大不过天。

小时候家境不好，难得吃上一次纯白面馒头。加了树叶、野菜的馒头，口感发腻；掺了玉米面的馒头，粗得掉渣儿。一掉渣奶奶就说：“妮儿啊，用手接着，不敢让老天爷看见了。糟蹋粮食，下辈子托生要变猫的。”

十来岁上，白面馒头在我家才可以敞开吃。人家的馒头，攥着吃；我们的馒头，搬着吃，因为我娘做的馒头个儿特大，赛过碗口，又暄又香，暄是有劲道的暄，香是纯纯的麦子香。

半个馒头，一碗玉米糁子粥，几条淋了香油的萝卜老腌菜，把日子调理得有声有色。那种富足，很清淡很温暖，是一种温贫安静的自足自在。日子里有了馒头，安心踏实，做事情，过生活，都有了底气。

上了师范，馒头更是一日三餐的主食。学生生涯的每一天，几乎都是被馒头打开，又在馒头的淡淡香味中结束。食堂里的馒头，是一连刀过去、似连未连的大卷子。看上去不起眼，嚼起来筋道。那时，馒头不仅是我果腹的食物，还是我的夜宵和点心。晚自习或看电影归来的路上，边走边想，饭盆里还扣着一个馒头，枕头底下还压着一本好书，便欣欣然脚步加快，好像奔赴一场美丽的约会。很奇怪，青春时代似乎是饥饿的代名，总是感觉那么饿。

是馒头填充了胃，是书填补了头脑的空虚。

后来，我才知道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。在宋朝时，馒头也是国子监大学生经常食用的点心，所以《武林旧事》中称之为“大学馒头”。岳珂有《馒头》诗：“几年大学饱诸儒，薄枝犹传笋蕨厨。公子彭生红缕肉，将军铁枚白莲肤。芳馨正可资椒实，粗泽何妨比瓠壶。老去牙齿辜大嚼，流诞才合慰馋奴。”

一部文学史，馒头占有的席位太卑微了。尽管馒头种类五花八门，单单用作祭供的馒头，就有平坐小馒头、捻尖馒头、卧馒头、捺花馒头、龟莲馒头、春馒头、荷花馒头、葵花馒头，等等，分四时各派其用，我没见过，也没尝过。我吃过的馒头中，最好吃的，还是我娘蒸的馒头。

我娘蒸馒头，很精细。井水和面，一次将水倒足，这样面团才会有韧性。蒸馒头的锅，是一口八印大铁锅。锅盖是枣木合的，箅子是高粱秆子串的，柴火有时候是棉花棵、玉米芯，有时候是山上拾来的硬烧柴。娘把馒头剂子一个个揉好，安顿在金黄光滑的箅子上，锅底下大火猛烧，等水一开花，稍减火候，渐渐文火慢蒸。十来分钟后，锅盖一揭，一团白汽，冲天而起，犹如现代“秀”节目开场时的威猛声势。白汽缭绕间，却见馒头一个赛一个文静，低调出场，端的是花未全开月半圆的矜持和娇羞。

蒸馒头，要的是一个火候。火势过猛，馒头会裂缝，一张光滑的皮儿包不住膨胀的野心；火势不及，馒头会萎顿，七歪八扭站不成一个馒头应有的姿势。想一想，人活着，也何尝不是讲一个火候？不可太畏葸，不可太用力，六分醉七分饱八分爱情刚刚好。矫枉过正，会伤筋动骨；随波逐流，保不准会掉进阴沟里，弄一身臭污泥。这难，就难在一个分寸和尺度。其实掌握一个原则就好，以对己之心对人，万事好对付。

吃馒头一直吃到中年，人生有累也有痛，有风也有雨，那么多责任和义务，那么多欲望和目标，你简直像一个馒头，蒸在锅里，架在火上，没处躲，没处藏，没选择，没退路。嗨，那就将猛火当成砥砺，把慢火当做阳光。三十功名尘与土，八千里路云和月，是人生的壮美；一口蒸锅的蒸煮，何尝不是人生的淬炼？惟愿烟熄火灭，白汽消散，给人的，是满心满口的馨香和真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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