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外公外婆

2020/4/27 9:50:20粮油市场报网收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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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我的兄弟姊妹也许是新中国最早的一拨留守儿童，是外公外婆把我们拉扯大的。我的人生底色，用现在时髦的话说，我的人生观、世界观的形成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外公外婆潜移默化的教育，得益于五盖山腹地那个靠山临溪、风景秀丽的小山村里淳朴民风的熏染。

旧时郴州往广东、江西去，除了那条有名的郴宜九十里骡马古道外，还有一条由郴县永丰乡翻越五盖山经宜章赤石司南下广东、东出江西以青石板铺筑的商旅大路，路边有一个曹姓聚族而居的村子，村中有栋颇有些历史的古建筑，那是曹氏宗祠。外公外婆的家就在祠堂右侧。上世纪50~70年代，宗祠曾一度被改建成小学校舍，我小时候曾在里面读过两年书。

当年，外公外婆在村里算是辈份最高的，加上外公幼时读过圣贤书，年轻时又出来为大家做过事，侄孙辈及合族上下乃至全村的人对二老都非常尊敬，外公也很乐意地将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讲给晚辈听。那些年，我在外公家灶屋火塘边、饭桌旁挤在那些表兄弟中间听外公津津有味地讲君子小人、讲权变讲智愚贤不肖、讲穷通贵贱讲风云际会讲世态炎凉，由此我知道了什么样的人方可称真君子、大丈夫。

1944年末，日寇犯郴。翌年初，郴县沦陷。为抗击日本鬼子，外公在乡亲们的推举下出来做事，职司保长，他一面为向来胆小怕事、畏官避官的山民服务，组织乡亲们疏散到更深的大山里去躲避鬼子；一面为扼守宜章平和、郴县黄甲山一线的县警察大队和自卫队传递情报、筹办粮秣。

他目睹了鬼子的凶残和国民党政府的腐败，因此，抗日战争胜利后，外公毅然辞却保长一职。然而，这短短9个月时间的任职，却为他的后半生奠定了灰色苦涩的基调。

新中国成立后，曾一度将在旧政权中任过职的人称“伪”，外公因此成了“伪保长”，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历次政治运动尤其是史无前例的“文化大革命”中被归入“地富反坏右”行列，成为陪斗对象。主持批斗会的，是他的侄甥辈，批斗会的会场就在外公家边上的曹氏宗祠里。外公的那些侄子外甥和乡亲们当然知道他们的叔伯、舅舅没有罪，批斗外公也纯属虚应故事，是政治的需要，虽然也给外公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，却也总是让外公坐到那些“罪大恶极”的地富反坏右后面。记得有年初冬，在祠堂里开批斗会，由于天气冷，外婆让我的长兄给站在台上陪斗的外公送个烤火箱，主持批斗会的大队民兵营长———外公的那个外甥郎亲自将烤火箱递给他舅舅，引来台下社员的一阵轰笑。外公的陪斗也确确实实就是陪斗而已，外公的心态也是平静坦然的。我们兄弟姊妹也没有因为外公的挨斗而受到歧视，在外公外婆家的那些年，村里每家每户都请我们兄弟姊妹吃过精心准备的“便”饭。

给外公心灵造成致命伤害的，是他本家一个侄子的一次“拒宴”。“文革”初，外公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侄子回家探亲，外婆依乡俗惯例，张罗了一桌子菜，要请这个侄子吃顿“便”饭，侄子说要与叔叔划清阶级界限，所以没有来。

政治上被归入另类的外公，从此性情大变，郁郁寡欢，不苟言笑。

在生产队出工，侄子侄孙们安排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，除草、牧牛、看护油茶林，这类活看似轻松，实则极要耐心和责任心，外公做得很认真。

当然，也会顺便做点私活，比如除草时会顺带将可作猪饲料的荨麻草、车前草、鸭舌草、鼠耳草等带回家喂猪，上山放牛或巡护油茶林时会顺带为家里捡拾点柴草。

生产队开社员大会，只要不是“批斗会”，不是非他“出席”不可的会，他都一概不去。印象中，他老人家也从不到左邻右舍家去串门，人多的地方，他也尽量不去，只是专心一意与外婆带着几个外孙过日子。

外公是一个胸襟阔大的人。那些年，他自己挨着斗却依然对其侄甥辈说，现在是个好世道，你们可以出来做些事。

外公是一个深明哲理的人。有次，我与一位表姐“打架”，瘦小的我明显处于下风，于是边撤边说：男不与女斗。在一边看着的外公把我招呼到他身边说：人有四不斗，除了男不与女斗外，还有三不斗。他老人家一板一眼地说：贫不与富斗，富不与官斗，人不与天斗。

生活中的外公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的人。旧时骑马坐轿，无论多大的老爷，过村过镇都得下马下轿。听说年轻时的外公有次骑了马到他的外婆家去，进村时硬是不下马。在村头田土里做事的舅舅们大声吆喝：“武官下马，文官下轿。前面是个什么老爷，还不下马？”外公应声而答：“我是你家外甥老爷，下什么马？”自此在五盖山地区留下“外甥老爷不下马”的典故。

有年春节，外婆张罗好酒菜在灶层里偷偷地敬神。外公端坐桌边，不管外婆怎么撵都不走：“你敬你的神，我坐这里又不碍你的事。”我们几个小外孙也站在边上看，外婆就说：“去，去，去，你们先出去。”外公说：“这么冷的天，你要他们到哪里去？你快点敬你的神，完了好吃饭。”外婆没办法，往酒杯里满上酒，转身去点香烛。外公端起酒杯就喝，杯到酒干，顷刻间即将那三杯酒干了。等外婆回来，见三杯酒已干，咦了一声，随后就盯着外公看。

外公说，你的诚心感动了上神，神已来过了，我们就吃饭吧。

外公从不信神不拜神，但对人，尤其是对读书人倒是十二万分地敬重。祠堂里办学的那些年，外公外婆对于住在祠堂里的那些城里来的老师真是无微不至地关怀，无偿地给他们提供开水和热饭热菜，尽力为他们提供一些生活上的便利。

外公外婆待人接物都极其厚道。那些住在更深的山里亲戚出山来买卖东西，只要他们进了屋，都热忱地招呼他们吃饭。即使是侄甥们出山来开批斗会，外公外婆也总是管他们吃饭。用外婆的话说就是“不吃饱饭哪有力气斗你舅舅”。

外公外婆都是有些古风的人物。

作者：陈录仕

作者单位:湖南省郴州市发改委

责任编辑：高强